雨果的世界

手瘸脑又废,身残志不坚(依然爱芦花,只是没时间)

风筝误(民国AU)(十)


第十章

简介:平安夜

***

平安夜,圣灵夜。

***

广州城变天了。


天是随着长而凄厉的警报声亮起来的。

第一轮警报在凌晨四点呜呜响起。被惊醒的人听见零乱的射击声、杂沓的脚步声、错落的口令声,胆小的人紧闭门窗拉埋窗帘,有胆大的出去探听,发现满街荷枪实弹的警察——原本连把钝剑也执不起的“神主牌”,一夜之间变成了全副武装的警察游击队——正在挨家挨户拉人。一些街区被封锁起来,路口由陆军把守,偶尔有子弹的啸鸣,划破黎明前的黑暗。


辛亥年冬至前夜——西历1911年12月21日——都督胡汉民领命北上南京,广东都督一职,由他推举的原副都督暂代。

三日后,广东警察厅深夜清查广州全城户口,捕获各类疑犯三百四十七名——这一夜,是西方的平安夜。

海关大楼钟声敲过七点,东校场已经响起了行刑的枪声。


东校场分四个杀人区域:陆军司、海军司、广阳绥靖处、广州警察厅。各区都有几根黑旗,死刑囚犯即就黑旗旁处决。

这天人山人海——从来只有市井小民才爱围观杀人,但此次影响巨大,全城百姓都涌向了东校场,就连城中大商户,缙绅先生,也都来赶这场热闹——喧哗之声惊动了内外十八城。

一日内枪决一百六十四人,是新政府成立以来前所未有之雷霆手段。

这场清查如此轰动,以至于很多人甚至忘了,同一天之内,广东省临时议会正式成立, 它由 102 名代议士组成,其中有女议士10 名——亦是前所未有之创举。


这两件事,都在新任代理都督上任三日后同时进行,似乎预示这是一个与之前作风全然不同的广州军政府。


新政府成立之初,警察曾统一取消配枪,警署日常就是编查户口——只将认为可疑的住户和人口,记录在案。

在不动声色中,警察厅悄悄做了几件事:向外国商行订购新式手枪及子弹一批;以严格的军事化标准训练了一支警察游击队,三个中队,每队一百人。

三个月后全城清查的主力,就是这支配备了进口武器的警察游击队。


大清查在平安夜开始,却没有随着平安夜结束。

东校场天天杀人,杀得热闹非凡,城中也从一开始的万人围观变了习以为常。


七天以后——西历1912年1月1日——南京临时国民政府宣告成立。

1月2日,上海、广州等各大商埠报章登出新闻,南京国民政府宣布废除旧历,改用阳历。

从此禁止一切旧历新春庆祝典礼,只准在阳历1月1号庆祝新年。

报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,但民间只记住了“不能过年”四个字。

“不能过年!”阿花哭丧着脸追着港生问:“是不是也不许贴春联、放鞭炮、烧香迎财神?也不能派利是?”

港生无言以对。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民国政府“不许过年”。


正在进行的南北和谈随之中断。北京传来消息,北方政府负责谈判的大臣被撤了。*(注1)


民国元年,正月第四日,新任代理都督在谘议局邀集各民军统领开会。

这是新都督与所有民军统领第一次正式会议——或者说,第一次正面交锋。


南北谈判结果未知,紫禁城里的小皇帝还没退位,南京有了临时大总统,大总统不让过年了……

——这些都不算什么。

广东军政府的麻烦就没停过。

成立不到百日,政府人事已经换了好几轮。

先是管辖民军的民团总领刘永福解职。曾经赫赫有名的黑旗军首领,却无法辖制如此鱼龙混杂的民军, 不到一个月便灰头土脸退场。

后是参都督黄士龙出逃。

黄士龙上任之初野心勃勃,闹了一阵“三督分权”,原以为凭借多年经营能在新军中拉拢支持,却不料旧部纷纷倒戈,事败后不忿又不甘地逃走,从参都督变成了通缉犯。

谁也不知道,年轻的副都督是怎么解决的这件事。

从留洋归国,到淡水起兵;从七千人光复惠州,到十八路民军包围广州;

再到十九省都督之中,年纪最轻的代理都督——他才不过二十一岁而已。

无论靠的是谋略还是运气,总之,他赢了。


谘议局是西方古罗马式议会建筑,大厅屋顶半球形,八柱 环列,空间高阔,两层内外皆有回廊,为响应新政府号召,庆祝公历新年,挂上了不少灯笼,倒是颇有“过年”气氛。

会议在早上九时准时开始。新任代理都督腰背挺直地坐在会议厅上首,等待所有人到场。

虽然曾是名义上的民军总司令,但不少统领都是第一次见到本人——他的确年轻得令人吃惊,也漂亮得令人吃惊,精致的脸庞有种古典雕像似的沉静气质,与在场的其他人格格不入。


代理都督作了极简短的开场白——统共两句——然后请大家畅所欲言。

各营统领开始诉苦:缺钱,缺粮,缺武器,缺被服……

这帮人平日里时互不买账,来参加会议,也是各怀鬼胎,只在向都督哭穷时空前一致,倒像是事先串通好的。

虽然谁都都知道,光复以后新政府免除苛捐杂税,又禁了赌,收入锐减,入不敷出,但——民国也好,革命精神也好,不能当饭吃,更不能生出钱来——还是得伸手问新政府,要钱。

会议主题很快从比惨进入互相揭短。

你们营私设赌场!

你们营偷运烟土!

你们营欺行霸市!

你们营强买强卖!

......

代理都督靠在椅背上,双臂抱在胸前,下巴微微扬起,目光下视,静静看着桌面上一杯茶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
天光很亮,把杯子的倒影拉得很长。满座喧嚣仿佛与他无关。

直到争吵中有两个人气汹汹起身,卷起袖子,露出手臂上长长的刀疤和狰狞刺青,像两只红了眼的斗鸡。

气氛微妙起来。有人唯恐天下不乱,恨不得再煽风点火,有人冷眼袖手,只想坐山观虎斗。

还有人在暗暗观察各方反应——尤其是新都督的反应。

笃笃,笃笃笃。

代理都督在敲桌子。一下,两下,指尖叩在桃花心木桌面上,声音清脆。

站起来的两个人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寒意——那寒冷的来源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——像是冰封河面突然塌陷露出的洞,下面涌动着深不可测的暗流。

两个人立即坐了下去,避开那双眼睛。

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。

此时已近正午,阳光自穹顶玻璃透入圆形大厅,他坐在穹顶之下,金光灿然。

金色光线并没给他染上暖意,反倒更显出几分肃杀来。

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发言。

“各位统领说得都有道理。”他终于缓缓开口,“这也是我们今天在这里商讨的原因。”

他的声音平和清晰,有着迥异于年龄的成熟。

“大家当初参加革命,都为推翻满清恶政,实现共和,是不是?”

那是自然,那是自然。不论刚才吵得如何难看,被都督这一问,各位统领都省起要说点场面话。

“广东独立,民军建立了丰功伟绩,若不是各路民军的浩大声势,广州也不会如此顺利光复。”

“……进城之初,民军十分有朝气,广州秩序井然,各位统领,都是功不可没。”

统领们纷纷作赞同状大力点头,并且感觉自己的确劳苦功高,话题也渐渐转向了表忠心和邀功。

那杯茶被他他悠悠地端起,凑到唇边,又轻轻放下。

“但城内长久驻军,商民难免受到惊忧。况且,新政府的财政,大家都清楚,光复至今的政费和军饷,全系靠香港各地华侨捐助和广州住户、商店的捐租来维持,适才各位统领也都说,维持军队已经难乎为继.....”.

他站起身来,双手撑住桌面,目光炯炯有神。

“所以,军政府愿出资遣散民军,凡自动解甲者,皆发给恩饷,所有军械,一律由政府给价收回。”

说完,他又补充了一句。

“这是南京政府的指令,此令全国一致。希望各位能以大局为重,配合国民政府,完成此次裁军。”

并没有人说话,许是各自打着算盘。

“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,那么,一个月后,民军开始遣散工作。”


众人散去。大厅内剩下三个人。

都督左手边是二十五岁的军政府总参议(秘书长)兼广阳绥靖处督办朱执信,;右手边是二十四岁的陆军司长兼稽查局长邓仲元。

乱局初定,各省都督与政府班底几乎都是新人——说“新”也不算“新”——朱执信是广州光复元勋,邓仲元是惠州起兵首脑。两位都是同盟会的老人。

两个人都神色凝重地看着代理都督。

他很平静地端起桌上的茶,一口一口啜饮。

茶是冷的。

会议只是个过场,这帮本非善类的民军统领会心服口服地遵命遣散?才怪。

在这之前,号称“瀛字敢死军”的统领谭瀛就曾经拿着枪威逼胡汉民签条发饷——都督算得什么?

广东一省,明末就以盗匪之风闻名全国,一场宗族械斗,都能枪炮齐飞,九年立宪闹剧后,更是全省皆兵。有的记者甚至在报上将之称为“海盗共和国”。

胡汉民匆匆北上,丢下一个库空如洗,治安混乱的烂摊子——广东省都督?谁要做谁去做好了。


放下杯子,他将左手伸进口袋——两个人四只眼都盯着那只手——摸出一把松子,撒在桌面。

“民军就是乌合之众,裁军势在必行。”他用一支钢笔把松子分成三堆, “仲元,你先说说。”

邓仲元是革命党中少有的军事科班出身,却长得极为儒雅,并没有武夫气质。

“现在的民军——四千人以上的有五路:澳字军六千七百人;兰字军五千五百人;康字军四千五百人;建字军四千人;惠字军四千人。以上共两万四千多人。四千人以下的民军,有二十五路,共计两万五千人。人数未详者,有十四路,——加起来有十万之众,粗略可以分为三类。”

“第一类早期起兵,人数众多,颇具实力。如四千人以上的五路民军。这类民军也对统领有一定忠诚度,要他们主动遣散,恐怕不易。”

“一类是到后期,即11月初才起兵,多为百来号人,几十条枪,人员成分复杂——这类占民军绝大多数,没有参加过激烈战役,不具备什么战斗力,也谈不上太大危害,他们的态度以观望为主,摇摆不定。”

“最后一类,算是民军之中的败类。此辈多属乌合之众,品类复杂,军纪全无,领导人物又多沉迷于 ‘嫖赌饮吹’ ,对部队约束极差 , 以致打家劫舍, 谋财害命, 寻仇滋事, 骚扰不断 , 造成社会动荡。其中,又以石锦泉统领的石字营纪律最差。” 

代都督用两根手指拈起一颗松子仔细端详:“石锦泉?刚进城就逼踞水师行台,抢了大炮的那个?”

“正是。不仅如此,军政府勒其归还,他亦置之不理,可谓跋扈已极。”邓仲元扭头看向朱执信:“这个人你曾共事,你了解他吧?”

朱执信脸上显出见了鬼的神情:“谈不上共事,最多算打过交道——石锦泉花名石鬼仔,本是个打石匠,后来兼营头发生意,用头发包运军械,接济革命党人,多少立过功劳。这人性格残暴,据说敢当街杀人剖心。”

邓仲元又说:“他和新军标统秦觉素有嫌怨——只因秦觉反正前,曾没收过石鬼仔私运的军火——前日秦觉遭人劫持,被挖出心肝五脏,悬挂于路旁树上,惨不忍睹,众人都猜测是石所为。”

都督若有所思:“我记得秦觉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第六期,和谘议局第一师师长钟鼎基是同期同学,秦觉惨死,钟没有什么反应?”

“秦惧怕石的凶焰,已经躲在谘议局第一师司令部中数日,孰料一出门,便遭毒手——是真算不到。”朱执信摇头叹气,“钟鼎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。但是这件事他没有证据,无如之何?”

听到这里,代理都督点点头,露出一个笑来。

他脸上所有棱角都十分锋利,看着总叫人觉得有些薄情,唯有笑的时候,神情舒展,眼睛也弯成月牙形,竟显得出几分可爱。

“那么。”收住笑容,他说:“就从石字营开始。”


那天下午,港生在都督会客室见到了现任代理都督——以粤商维持公安会代表的身份。

之前武装自卫的粤商维持公安会在12月29日改组为粤省商团——作为民间武装,需要呈请政府立案。《粤省商团草案》呈报三日后,代理都督在会客室接见三名代表。

会客室在一条长廊尽头,两头都是落地长窗,半开的长窗可以看见室外郁郁葱葱的草地——冬天依然绿得耀眼。

代理都督与他印象里的阿培不太一样——端颜正色,气派俨然,是沉着而威严的大人模样。

港生觉得自己也应该郑重地对待他。

会谈出奇顺利,与南京的政策相左( 南京政府成立伊始,陆军部即电饬禁止民团购枪),广东政府对商团尽力扶助,甚至优先为商团提供枪械。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,三名代表走出谘议局,对新任代理都督的通达与英武赞不绝口,然后互道再见,登上各家等在门口的车离去。

港生站在大门口的石狮子旁,想着是应该去西关的总店,还是高第街的新店——大门里走出一个高个子年轻人,对他道:“都督请你回去一趟。”

他记得那个人是都督的四名副官之一。


代理都督坐在桌子背后看着他走进来,忽然要笑不笑地一抿嘴——那表情是一种有克制的高兴。

港生想,这个时候,面前的人应该是阿培。

他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坐下,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。

阿培微微偏着头看他:“你好吗?”

港生心里有些温暖,笑着回答:“我很好,你呢?”

出乎意料地,阿培回答:”我不好。”

报纸上几乎天天都是他名字与消息,有人赞美他是政界新星,也有人批评他独断专行。虽然不是感同身受,港生都觉得这个代理都督如临深渊。

多少人在看着他,又有多少人希望他出错,万劫不复。

但是阿培的神情并未显得“不好”,脸上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——他站起身,走到一面柜子前,打开玻璃门,才回头问道:“你要喝酒吗?”

港生怔了一怔,本来想问:“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?”却突然想起,阿培不是小孩子了。

阿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小男童,他只需要一双手臂,便可将这孩子从树上抱下,脱离险境。

心中不禁百感交集。

酒是烈酒,琥珀色酒液在水晶玻璃杯中澄澈透亮。

阿培仰头喝完一杯,又倒了一杯,递给港生。

“来一口,很好味的。”

港生抿了小小一口,只觉得味道古怪,并没品出什么“好味”,便皱眉摇头。

阿培笑一笑,将他那杯也一口饮尽。他看着阿培饮酒像饮水,有些不安。

喝了酒的阿培眼睛明亮,精神奕奕,是一种即将开始战斗的状态。

“粤省商团成员都是各店理事,你在里面是什么位置?”他看住港生问道。

“我负责规复孤儿 院, 倡设女子职业学校 , 与社会上一切公益或慈善事业。”

“呵,大善人。”阿培轻笑一声。

港生说:“各司其职嘛。”

有一句话他没有讲出来。

新政府清查盗匪极为严厉,尤其对于“百二友”,有杀无赦。警察厅有令,凡是穿白鞋、绿袜、吊带、和头上前脑留一小撮头发的,都是“百二”,一经捕获,即刻绑去东校场枪决。都督府特许了警察厅处决犯人不需呈报,因此杀人无算。*(注2)

坊间称警察厅长陈景华为“陈阎王”,即言其作风之狠绝。

宁杀错,不放过,未必就没有枉死之人。

但乱世用重典,广东的局势如此混乱,他不能说这样是错。

所以,“有人杀人,有人救人。”也是一种平衡。

阿培又问:“你怎么看商团?“

港生回答:“商团除了保护商场,对于政府亦有辅助之责……”

阿培十分干脆地说:“商团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军事武装。”

说完,他回到桌前坐下,随手拿起一支钢笔在指尖盘旋——港生忍不住去看他的手——那手指修长而灵活,将钢笔转得飞快。

“如果有一天,商团与政府起了冲突,你怎么办?”他忽地停下,抬起头盯住港生。

港生愣了愣——他从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——回过神来,才说:“我……我们都是真心拥护新政府的。”

阿培身体前趋,加重了语气:“我是说——你。”

港生看着那张精致而冷酷的面孔——阿培有双琥珀色的眼睛,有时候似琉璃,有时候似虎豹,此刻那眼神异常凌厉,像极了他的父亲。

港生低声说:“我们是朋友。”

“朋友?”

他觉得今天的阿培有些奇怪。只是——他依旧无法拒绝他任何要求。

“总之,不管发生什么,我一定在你这边。”

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,阿培点点头,露出一个灿烂之极的笑。

港生想起初次见他,也是这样的笑。

二十一岁的阿培,和十岁的阿培,好像还是一样,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。

他又想,以后还是不要这样见面的好——在这种场合,他不像是阿贵,他也不像是阿培。

记忆里的阿培,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也会想要找到他,是可以在他的房间里安安稳稳睡到天黑的。

阿培知道我是对他好的,所以一点也不会防备我。

在告别的时候,他也不知道面前的是阿培还是都督——这时,他听见:“阿贵——”

他定住身,看见都督低头对着地面笑了一下,再抬起来的时候,那双眼睛里有真切的关心。

“今年过年不太平,没事就不要出来了。”


回家的路上,他一直在回想阿培那句话和最后那个眼神。

“不太平?”自从全城清查以来,市面可说是近年来最太平的年月,怎会不太平?

他突然反应过来。

“要打仗了?!”

打仗?和谁打?会在广州城里打吗?

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子里打转,每当听见爆竹之声,都会心里一惊。

与此相反,广州城里的形势日渐“太平”。随着治安转好,商业恢复繁荣,茶楼里又挤满了一盅两件“叹早茶”的人。

阿青结束了巡演回家。她有得一阵不再出去,到太阳当头的日子,便翻了箱笼里的戏衣到阳光下来晒。蟒袍、官衣、 开氅、帔风,满院子金碧辉煌。又有那些假发、头冠、 刀剑、盔甲等等,光耀如镜,照眼生花。 隔三差五阿雪来寻她,戏瘾上来,俩人就在院子里套了文武袖,叽叽咕咕地唱。

有次他听见阿青唱:“为谁含笑在墙头?”阿雪答:“莫负后园今夜约。”

他觉得有趣,问:“这是什么戏?”

阿青答道:“《墙头马上》。”

这出戏说的是李家小姐千金与裴家少年少俊游园偶遇,互相爱慕,二人相约私奔,在裴家花园匿居七年,终被裴父发现赶出。几经周折,裴少俊考取状元,才得团圆。

这剧情听起来颇为荒唐。他想,谁家园子里能藏一个人七年呢。

却不禁抬眼看了看墙头。


时间很快到了旧历年尾——尽管南京政府明令禁止,但民间只认旧历年。广三铁路更于除夕增加“春运班次”,方便返家过年。

腊月廿五日,隆裕太后带着六岁的小皇帝,在养心殿里举行了最后一次朝见礼仪,随后以宣统帝溥仪的名义,颁布退位诏书。

大清国正式变成了“中华民国。”

对小民来说,无论皇帝坐龙床,还是民国大开张,日子总是一样的过。

广州的过年气氛是从腊月廿三开始的。“年廿三,谢灶君;年廿四,开油镬;年廿五,蒸年糕;年廿六,扫房屋……”接近年关,马路边堆满年货,花市里人潮汹涌,熙来攘往,遇人即相庆祝,皆说吉祥话。

直到除夕黄昏,各家灯烛辉煌,不分老少团坐达旦。迨至午夜子时,炮竹齐鸣,列案焚香,迎接新春降临。

官场也宣布停止办公三天。上层表面上虽不庆祝,然员司往来仍互相贺岁。


自年三十(除夕)清晨起,都督府就被踏破了门槛。民军统领,新军各部,以及广州当地的士绅,络绎不绝上门拜年。


在旁人看来,新任代理都督活得十分无趣。他不讲吃喝——最常吃的就是白水煮鸡蛋;不讲穿戴——总是一身制服;不爱娱乐——不打牌,不看戏,不跳舞,不听书。

最后,他还不好女色——一般少年长成他这副好模样,很容易成个风流浪荡子,然而他既不风流,也不浪荡,甚至好像完全忘了有这回事——登门拜访的人中多有希望与之联姻的广州当地望族,都被他婉言谢绝。

都督只是始终面带友善笑容,坐在会客室里,态度温和地接待各怀目的的客人。

从大年初一开始。

一直到大年初三。

年初三是“赤口”,民间传说这天见面易招口舌是非,所以闭门不出,在家打扫庭除,称为“送穷鬼”。

都督的迎来送往终于告一段落。


但是初三这天,他依然早早坐在了会客室里,并且吩咐人打开所有窗户。

1912年的春天来得早,院内已经花红柳绿,天空也蓝得透亮,是个好天气。

钟楼敲响十点,窗外传来一声巨响。

勤务兵气喘吁吁跑进来通报的时候,他正在翻阅一本线装书。

“是石锦泉吗?”他不动声色地问道。

勤务兵一愣,答道:“是。石统领说政府扣了他们营的军饷……”擦了把额上的汗,才又结结巴巴地补充:“他身上……都……都是炸药……”

都督放下手里的书,点点头:“出去看看。”


恶名在外的石锦泉,是个短小精悍的中年男人,如果不是敞开的衣襟里露出来的炸药,看起来并不足为惧。


都督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,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敌人,一字一句地说:

“石锦泉,你想造反吗?”

***TBC***


*注1:第一次南北和谈。1911年12月~1912年2月,南方省份革命党与北方清政府实力派军人的谈判。

*注2::“百二友”,闻说是由一百二十个坏分子组成的犯罪集团,横行市井,无恶不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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