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筝误(民国AU)(七)
第七章
简介:燕归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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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周一片寂静。
旁边有人递过来一块红布——是阿青蒙头的红巾,四边缀满铜钱,上面绣着丹凤朝阳——他回过头,见她正利落地脱下身上的重绣大礼服,头上凤冠扑簌簌地乱颤。
他沉默地用那件红色袍子裹住怀里的人,再将那幅丹凤朝阳的红巾盖在他头上,然后抱起他,往洞房走去。
旁边终于有人犹疑地出声:“窝藏……乱党,是要杀头的!”
停顿了一下,他转过身去,轻轻地说:“何止杀头,怕是要连坐呢。”
但他语气依然谦卑又温和:“在场都是我不出五服的亲戚,不管谁说出去,大家都要杀头。”
说完,他弯下腰深深鞠了一个躬。
前院来报信,城防营正挨家挨户搜查乱党,已经进了大门。
正在嗡嗡议论的人群突然噤声,大家面面相觑。
财叔说:“我到前面照应一下。”
在数双眼睛的注视下,新郎抱着一个男人进了洞房。
房间里都是红色。红色帷幕,红色屏风,红色幔帐。他把人放在红色婚床上,拉过大红色绣满百子图的被子,将他盖得严严实实。
院里响起财叔的声音:“新人正在洞房里,长官要不要进去点一点?”
门口出现了负责搜查的头领,他在门外张望,看见房中红烛高照,床上锦帐放下了一半——新郎衣冠不整靠在床沿,他搂着的人埋在凌乱堆叠的的被褥里,只在枕上露出来一把如云黑发——不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:“冲了二位新人的喜事。认真失礼。”说着人往后退,又吸了吸鼻子,“这香熏得好重。”
财叔陪着笑道:“今天府上办喜事,长官喝杯喜酒。“说着便开始派发利是。
那首领摆摆手,“在下也是奉命行事,对不住啦。”他按着腰间佩刀在院子里转,又抬头去看院墙。
人群中有人出声: “我们都在场的,确是不曾有生人进来。”
又有人说:“后面有河道,只怕是从河道跑了。”
“……”
看着那队兵士退出院子,财叔擦了擦额上冷汗,说:“我去找大夫。”
房间里熏着上好的檀香,烟雾弯曲缭绕,像一张网,笼住了淡淡血气和药味。
从天而降的少年,像是来自一个极遥远的故事,有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,即使血污和烟尘也掩盖不住的美丽。
那单薄的脸仍然带着一丝稚气,修长的四肢却昭告了他的成长。长而浓黑的眉毛紧锁着,不知道睫毛遮盖下的眼睛是不是琥珀色。微微上翘的锐利下巴,能看出他从十岁起就表露的固执和倔强。
在处理伤口的时候,他脱去他身上衣服,被鲜血浸透的衣服,缀着金色纽扣的黑色军装外套,丝线绣花的白色衬衫。
他一颗一颗解开衬衫的纽扣,手指突然停顿。
一枚玉坠。羊脂玉的观音,沾上了血。
他想起那孩子微蹙着眉头对他说:“你要等我。”
孩童的脸天真而庄严,眼里一瞬间显现出成人般的哀愁——这表情使他可笑且动人。
整整一天一夜,华港生没有离开过新房。
多数时候,他就望着床上昏睡的人,任时间一个钟点一个钟点过去。有时看见床上似乎有动静,他变屏住呼吸,眼睛一眨也不眨——那孩子却长长叹了口气,又睡了过去。
把人留在新房,是阿青的主意。谁也不敢保证军警不会再来搜查,再没有比新房的婚床更安全的地方。
老华听说了没有说什么,反倒是对新妇的侠气十分欣赏。
“窝藏革命党的,这城中也不止我们一家。”
华港生发现他对父亲的了解比自己想象中要少。
4月29日的早上,他醒了。
天色微熹,窗外透入的晨光将一切东西都涂抹上淡淡一层白,红色罗帐像重重烟雾将他包围。
他对着帐顶发了一会呆,十分茫然。
灵魂和肉体可能还需要一阵子才能重合。他把眼闭上,等待这个重合。
“你醒啦?”一个声音,很轻很柔,好似蒙了一层天鹅绒。
穿着蓝色长衫的青年男子站在浅蓝色的晨曦中,周身笼着朦胧的光,嘴角笑出一个小小的梨涡。
他笑着说:“你醒啦?”
记忆里他曾经见过这样的笑——在他十岁那年的春天。
从半空中,透过那些花叶的间隙,在斑斑驳驳落下的阳光里。
温暖的,柔软的,湿润的的,舒展的,毫无保留地向他开放。
这是他关于南方春天的全部记忆。
少年眨眨眼,代替了点头。他的脸颊削瘦,面色因失血而苍白。
他试图起身。华港生快步走过来轻轻按住他肩膀,对他摇摇头。
“今日几号?”他说出了第一句话。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的声音,带点沙哑。
“公历4月29日,旧历四月初一。”
“外面什么情况?”
“全城戒严,闭城三日。”一只手轻触他额头。“你的烧退了。”
“败了。”少年微微蹙眉,依然像个孩子。
“此刻军警正在全城搜捕,凡属疑似革命党人,一律格杀勿论。”
说完,俯身下去在他耳边压低声音:“你哪里都不许去。”
少年闭上眼睛,过了一会,又睁开来。
“扶我起来。”
他鼻尖和额角渗出细密汗珠,介于男人和少年之间的脸,任性而执拗。
华港生无可奈何地笑,小心翼翼扶起他,将一只枕头靠在他腰后。
“其实,我本来是反对的。”
“什么?”
“这次,”少年举起一只手揉着额角。“我不赞成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原定时间是4月13日,也就是旧历三月十五,只因有人在飞行表演当天突然行刺,导致全城戒严,才推迟至27日。”
华港生回忆了一下。“飞行表演?……可是三月初十,水师提督遇刺那次?”*(注1)
“没错,那人行刺目标的确是我爸。可是他搞错了,死在轿中的是广州将军孚琦。”
华港生浑身一震。之前官府封锁消息,对外只说是水师提督遇刺受伤,他还隐隐担忧过。
“可是你爸……你爸……”怎么说才比较合适呢?
少年面上露出一丝嘲弄笑容,“我现在姓陈。”
他垂下双眼,神情落寞。
华港生沉默,内心恻然。
少顷,他轻声唤他:“阿培。”
阿培抬起头来看着他,忽然笑了:“是我。”
他琥珀色的眼珠闪着晶莹的光,扬起的下巴倨傲而自负,和小时候一模一样——他在十岁就有了一副睥睨天下的神态。
华港生并没问他,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你回来为什么不来找我?
连一丝责怪的情绪都没有。
甚至好像不曾感觉,他已经离开了那么久。
他只知道,他的阿培,回来了。
从4月13到4月27,中间有十四天。
十四天可以改变许多事情。
不,不需要那么长,三天就够了。
4月23至4月25日,三天之内,大批全副武装的清兵涌入广州城。
与此同时,广东新军所有枪械的枪机被统一收回。城中一个秘密军火库被突击捣毁,藏匿的武器与炸药也被清缴。
指挥部内部出现了最大的分歧。有人认为事已败露,应该终止计划;有人认为筹划至今已花费捐款十万,为不辜负海外华侨,即使队伍解散,也要以个人身份继续起义。
“我带来两百人,都是东江子弟。没有武器,没有弹药。你要他们怎么办?”
“他们并不怕死,但我不要无意义的牺牲。”
“我叫他们就地解散,分头出城。”
“那你自己又为什么回来?”
他笑,“我也不知为什么。”
公元1911年4月27日,旧历三月廿九,已是暮春。
申时过半,枪声响起。
此时此刻,广州城的另一个地方,正在尽心尽力完成一场演给世人看的盛大婚礼。
天全黑时,他折回城中。四面枪炮轰鸣,到处火光冲天。
激烈的巷战发生在每一处,小北门,正南街,二牌楼,三元里。夜幕下看不清面目与衣服颜色,他们只能凭借胳膊上的白毛巾分辨敌我。
金属与金属碰撞的声音,刀锋划破棉布刺入身体的声音,低沉的咒骂声与痛楚的呻吟声。
黑暗中不断有人围上来。他的衣服溅上了血,靴子变得沉重。有人倒下去,有人不见了。他奔跑在黑沉沉的街巷里,希望能为这场败局最后做一点努力。
中间他目睹了一场荒谬的混战。
两队人马在双门底相遇。
你们是谁?
你们又是谁?
站住!
乒乒乓乓的枪声。
不要打了,是自己人!
交火中有人被误杀,有人受了伤,队伍被冲散,像一捧沙没入海水。
“我想,之所以失败,有几个原因:一是准备时间过久,人比军械先到,导致风声泄露;二是出了内奸,让官府提前做了准备;三是有人自作主张进行刺杀,破坏了计划,加上适逢新军退伍,兵力不足……想来想去,终究还是缺了自己的军队。所以,我一定要有一支自己的军队——”
华港生看他越说越精神,甚至挥动手臂,胸前纱布下隐隐有血洇出来。
终于忍无可忍提醒道:“小心你的伤。”
“打伤我的,倒不算自己人。”少年指指自己胸口,淘气地扬起一道眉毛。“德国毛瑟枪,巡防营标配。”
认真抵死。
“好彩都是皮肉伤,”华港生没好气地说,“你总算还想得起找我。”
“当时我想,我可能要死了。”少年的眼睛忽闪着,有种梦似的迷离。“只不过,如果就死在这里,没能见你最后一面,还真是,不甘心呢。”
华港生伸出手,本来作势要去拍他头,半空中却慢了下来,轻轻落在他头发上。
他强忍住喉头一丝哽咽,非常平静地说:“你长大了。”
4月29日午后,华港生去江太史府上拜访。
江孔殷是个奇人。他爱美食,太史公私房菜闻名广州,领导羊城食风;他嗜粤剧,在海珠戏院长期订着第四排中央四个座位;他好交游,所交者游侠刺客有之,王公贵族有之,殷商巨贾有之,草莽豪杰亦有之。占了同德里四条街位的太史第内常年高朋满座,连门口保安都是特意从香港请来的“摩罗差”(印度警察),威风过人。
江孔殷在书斋等他。佣人带他穿过重重回廊,园中飘来清幽花香。
“你知道,我这里为什么叫做兰斋?”
“我听说,太史公外放广东时,太后曾赐百二盆兰花。”
“如今已是满园兰花了。”江孔殷望向窗外。
华港生低头听着,在心里仔细斟酌形势。
“堪堪几百年,王朝兴亡。”语气十分萧刹。
他转头问道:“你所来为何?”
华港生不知这位太史公是敌是友,但是无论如何,他必须完成心里对阿培的一个承诺。
“这几日越秀山麓至双门底街道上,死难者枕藉于路,加上连日凄风苦雨,惨不忍睹。广仁、方便、广济、爱育等善堂院奉命收尸,目前遗骸堆放在谘议局门前空地上,至今尚未敛葬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江孔殷说:“那你知不知我刚接到命令,要加紧搜捕乱党?”(*注2:善堂是广州民间慈善组织)
“知道。但是如今天气渐热,此事不解决,对于广州居民之健康卫生终究是个大患。”
“我知南海、番禺两县知事已经相议,拟将死者葬于大东门外……”
“不可以!”华港生情急之下脱口而出,“大东门外是埋死刑犯的乱葬岗,未免……”
江孔殷双眼如炬看着华港生,直看得他心中一凛,却还是坦然迎上对面目光,“未免太过折辱。”
江孔殷一言不发。过了一会,轻轻笑了。
“我果然没有看错你。”
他面容肃穆地拱手:“请转告各善董,此事余可力任,纵有不测,愿负全责。”
旧历四月初四(5月2日),微雨霏霏。在江太史鼎力支持下,所有殉难者归葬于东郊红花岗。
这处青草白地的净土,在后来更名为“黄花岗”。
这一天华港生见星即起,直到黄昏时分,才风尘仆仆回到家。
远远就看到阿培站在后院树下。
白色衬衫,黑色裤子,脚上是黑色的高腰马靴——正是他落在院子里时穿的那双。
暮色中,白衣的少年看上去像一把薄剑,透着寒气。
“阿培。”
少年回过头,眼里有笑意,弯弯的像月亮。
“怎么起身了?”
“我想试试看,能不能走。”
华港生心里一动,“能走又怎么样?”
“能走的时候,我就要走了。”
“去哪里?”
“我应该去海陆丰,我的人都在那里。”
像是一桶冰水从头浇下,寒冷彻骨。这冷意瞬间转成莫名的怒火。“外面满城在抓人,你出去送死吗?”
阿培就笑了,那笑容充满了孩童的顽皮。
“对呀,去送死。”
华港生深深看了他一眼,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,喊了声:“来人。”
几个伙计跑进后院。
“给我把大门二门偏门角门后门,所有门都锁了,没有我的准许,谁都不能出去。”
乒乒乓乓的闩门声。钥匙与锁链哗啦哗啦响。
空气突然间静了。
两个人面对面站着。夜风吹起他们的头发和衣角,风中有白兰花的香气。
夜色越来越沉,四面高墙框住了天,银色上弦月嵌在黑色天幕上,风吹不动。
“阿贵。”他听见有人唤他,语气柔软。
与此同时,少年的身体靠了过来。他被一双手臂抱住,身体突然变得僵硬,双手垂在身侧,无处安放。
少年独有的沙沙声响在耳边,带着温热气息。
“我好快,好快会回来找你。”
他看见少年的后颈上细细的茸毛。他记起亲手为那个孩子戴上玉坠。他记得他曾说:“我长大了回来寻你,你要等我。”
这孩子有种魔似的,他永远不能拒绝的能力。
“你还是要走?”
“我必须走。”
“怎么走?门锁了。”
“你忘了我是怎么来的吗?”
华港生抬头看着高高的院墙,和身后高高的樱花树。
恍惚看见那只风筝挂在树梢,薄薄的,七彩的翅膀发着光。
一阵风吹起,风筝随风而去。
他叹了口气,声音在风里低了下去。
“走的时候,不要来告诉我。”
三天之后的清晨,华港生如往常那个时候走进后院。
按照阿培这些天的习惯,早上他应该正坐在廊栏前,用松子仁喂廊下挂着的白鹦鹉。
“阿贵好。”
“阿培好。”
“咁嬲做乜嗻?”
“你唔钟意我啊?”
鹦鹉喳喳学舌,他便拍手哈哈笑,样子就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。
廊下没有人,房间里也没有人。
华港生在床边坐下来,手掌在床单上轻拂过去。床单很干净,没有留下任何痕迹。
指尖在枕头下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。他抽出来,是那把镶金嵌玉的匕首。
他将匕首收起,慢慢踱出门去,站在那棵钟花樱下。
“他走了?”是阿青的声音。
他背对着她点点头。晨风悠悠吹着,已经是初夏了。
***TBC***
作者说:不要急,阿培好快,好快回来找你。
*注1:1911年4月8日(旧历三月初十),远东飞艇社在广州东门外燕塘地方进行飞行表演,广州将军孚琦出席观看,回程途中被同盟会员温生才在路上当作水师提督刺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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